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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繼母張蘭芬當時是南宮中學的化學教師,天主教徒,說不上多高的政治覺悟,正因為如此,她在維護爸爸這一點上絕不會有半點動搖。
鬼使神差的守護神
繼母雖然是大學畢業,但不改鄉土本色,為人質樸,性格張揚豪放,一點事都會弄出很大響動,只有在禱告時才非常虔誠。文革發動後,爸爸被說成是劉少奇、彭真安在南宮的定時炸彈,被鬥得死去活來。我繼母見勢不妙,直衝縣人民武裝部,見到支左部隊首長雙膝跪倒,大呼:「救救袁永熙!」也幸虧這些軍隊幹部出面干預,把已被打得口鼻流血的爸爸救了下來。
一而再,再而三,只要爸爸一被揪走,我繼母就去搬救兵,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:不管他有什麼問題,就是不許你們打他!她不僅拒絕揭發爸爸的「問題」,還故意和紅衛兵激烈衝突,讓他們把本來沒什麼問題的她也關進「牛棚」,以便就近照顧爸爸的飲食起居,一起勞改以監視紅衛兵的「革命行動」。紅衛兵先是威脅要打斷她的腿,後來乾脆放下爸爸,開始鬥她。
這麼奮不顧身的引火燒身,甚至不惜以死相拼也要保住爸爸,我繼母心地之單純、性情之強韌、只認天理倫常、藐視「革命」的戒律與教條,聞者無不為之動容。她自己沒有孩子,至親也早已謝世,所以他把爸爸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,不容侵犯。她就像鬼使神差的守護神,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到爸爸身邊,保著爸爸歷經險阻地走出了文革的劫難。
排遣對死亡的恐懼
1979年,爸爸終獲平反,回到北京,睽違二十二年後又開始重溫做官的感覺。可在我繼母眼中,老袁還是老袁,管你什麼學院院長,政協委員,照樣呼五喝六。日子在南宮怎麼過,在北京也怎麼過。不管爸爸怎麼抱怨,我們怎麼勸說,她固執梗頑,一如面對當年的紅衛兵。1991年,爸爸中風後,終於沒有決心通過鍛煉來恢復手腳的機能,吃喝拉撒睡,全靠繼母操持。爸爸像個被寵壞的孩子,一沒有人在跟前,就要叫「蘭芬!」須臾不能離開。他一會兒起,一會兒睡,一會兒拉,一會兒尿,把繼母折騰得夠嗆。他們幾乎每天都要爭吵,在外人聽來他們像是有很深的矛盾,其實這是爸爸希望被人關注的策略。
爸爸的晚年很怕孤獨,孩子從小就不在一起,以後散在各地又都有自己的事兒要忙。眼前的老伴兒雖說是患難夫妻,但爸爸在她的心目中永遠被定格為那個窩窩囊囊的摘帽右派上,對著她,「公瑾當年」,欲說還休,「老驥伏櫪」,不提也罷。爸爸一生太實在,太唯物,到這種時候「最難將息」,一生的機會都已窮盡,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,怎麼去排遣對死亡的恐懼呢?吵吵嘴至少能使生活有點色彩、有點生氣。我弟弟對此已習以為常,說這是他們之間特殊的交流。
每當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爸爸時,我都會想到生命短暫但精神富有的媽媽。人能想些「虛」的,那是一種造化,一種崇高的歡樂,一種不甘「心為形役」的解脫。虛邈的思想可能對你眼前要做的事情沒用,但能帶給你生命的充實和內心的自由。一度聽弟弟、弟妹說爸爸坐在輪椅上還跟著繼母去了教堂,可後來才知道他並不是出於對「天國」的嚮往,而只是不願被一個人撂在家裏……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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